苣(讀巨)亦即苦菜,老家人叫它甜苣。在老家那塊兒,講“苦菜”二字會被看作是假斯文。唐姐不一定知道甜苣就是苦菜,盡管唐姐也看過《苦菜花》那部電影。電影中只有苦菜花朵的特寫,金黃色的,很敦實,很平庸的那種。顏色不如蒲公英鮮亮,花形也比不上蒲公英靈秀。唐姐腦海里沒有苦菜的概念,不會將電影里的苦菜與她司空見慣了的甜苣往一塊兒想。
老家那塊兒典型的丘陵地貌,土層薄,缺水,沒有適宜種菜的好地。那些年連糧食都不夠吃,村里人沒有吃菜的想法。所能吃到的菜都是野生的,有蒲公英、灰菜、地皮菜、野韭菜,主要是甜苣?!疤舨恕笔峭谔疖牡奶刂福拖裆虾H俗苑Q“阿拉”一樣,絕對不會產生歧義的。村里長大的人,比我大的自不用說,比我小十歲之內的肯定都有過挑菜的經歷,如論是男是女。我生性較懶,經常以看書寫作業(yè)為由推脫母親指配的活計。記憶中只有挑菜是自愿的,是自個兒樂意的。星期天早晨聽到大門外唐姐“去挑菜不”的喊聲,就有點兒激動,飯碗往前一推跳下地,找上鏟子,拎起籃子,一溜小煙尋聲而去。
唐姐大我一歲,和那時村里的大多數(shù)女孩子一樣沒有念書的權利。她生就風風火火的個性,挑菜自然也是一個快手。是她手把手教會我挑菜的,那時我還沒有上學,跟著她去地里玩。她半蹲半跪在地里挑菜,我滿地里找尋,發(fā)現(xiàn)那一片剛長上來的紅芽芽甜苣多就用土坷垃壘個記號。唐姐挑得再快怎么也趕不上我發(fā)現(xiàn)“新大陸”的速度,我會跑到田埂上或者近處的山岡上看云朵,目光追尋云朵下面翕動的翅膀。云的輕盈,翼的靈動,云翼銜聯(lián)處那滴溜溜的和鳴,賜予我童年漫無邊際的遐想……
送我回家,唐姐會從籃子里拿出一些甜苣放在我家的風箱板子上。等我學會了挑菜,唐姐每每幫我把籃子也挑滿才一起回家?,F(xiàn)在想起來,挑菜這一“挑”字用得非常貼切。挑菜的時候先需要選定目標,眼睛在地面上有一個“挑”(選)的過程,擇肥嫩的莖葉用左手捏住,右手里的鏟子隨及斜插到位,輕輕一“挑”,一根甜苣已經握在手里了。一個“挑”字,準確地表述了挑菜過程中眼與手配合的兩層動作。
挑菜的鏟子,是鐵匠鋪里專制的。鏟子寸半見寬,三寸長短,略呈梯形狀。鏟面與手柄垂直,向前略有一個彎度。那些年,家里有幾個大點的孩子大概就會有幾把挑菜的鏟子?,F(xiàn)在,村里人還不能接受山野菜的營養(yǎng)價值,而且擱三差五又有三輪車拉著蔬菜進村換糧食,誰還那么辛苦地去挑甜苣。誰家在田埂邊點種葵花或紅豆時,也許還能夠想起挑菜鏟子。
甜苣是宿根植物,雖然卑微,可也是最知春的。每年追趕著柳枝吐翠、桃杏花開從尚未耕種的田地里,吐出兩片“丫”字形紫紅的嫩芽。這個時候甜苣的根莖白嫩如玉,最宜生吃,苦中含甜,脆生生的,有種春天的味道。除了春種之前,壟溝出苗后還能挑到鮮嫩的二茬菜,但時限都很短。出芽也就七八天,葉子長出三四片,顏色變綠,根莖也變老,只能熟吃了。
在老家,甜苣慣常與土豆絲配伍拌涼菜、做菜丸丸、搟莜面飩飩吃。拌涼菜先要在開水鍋里煮一下去去苦味,用素油(胡麻油)熗點蔥花,撒鹽,加上醬醋,拌勻了即食。那時候,往往在母親拌菜之前就端碗守在一旁。母親在加土豆絲之前先盛出一碗給我,我喜歡單純是甜苣的那種苦味的清甜。只要不入秋天,甜苣根莖是可以吃的?,F(xiàn)在飯店里吃到的苦菜是地面的葉子那一部分,說是野菜,怕都是園子種植的,且又是罐頭制品,很難體會那種原生的滋味了。
前年去世的三伯也就是唐姐的父親,在我年幼時講過一個故事,是我所印記得除《苦菜花》之外唯一與甜苣有關的故事。商紂王挖了比干的心,多虧神仙救治而得以存命,但有一個忌諱:不能聽到“無心”二字。一個冬天,比干見妲己提著竹籃在地里挖什么?感到好奇,上前去打問。妲己回答說:挑菜。比干問:這大冬天的你挑的是什么菜?妲己回答:無根菜。比干質問:世上那來無根菜?妲己反擊:世上那有無心人!言畢,比干立時倒地。
至今我都弄不大懂三伯講這個故事的用意所在。但有一點很明白,是有心之人害了無心之人;只是感到甜苣受此牽連有些不應該。甜苣對村里人是大有功勞的,盡管那年月常聽人們自嘲或奚落他人的一句話:甜苣吃得臉都是綠的!然而,不可否認甜苣填充肚皮的功用。印象中大人們下地的時候都挎著一個籮筐,一邊鋤地一邊將田壟里鋤起的甜苣收攏在籮筐里,回家后揀出嫩的食用,余下的當豬草。青黃不接的五六月,好多人家主要依靠甜苣充饑。
土地下戶之后,糧食有余了,甜苣被冷清了幾年。山野菜升溫之后,甜菜隨之也火了起來。那時老家縣城里無論那家飯店,推薦的第一道菜肯定是涼拌苦菜無疑。每到了周六日,城郊村子里的小女孩,三五一伙拎著籃子守在街邊賣甜菜?;@子里莖葉歸整有序、一把是一把、整整齊齊放置的甜苣,讓我看到童年的影子。我體會過那小小籃子里的艱辛,所以從不曾與孩子們砍價。如今村里的孩子們,怕是也已經看不起那幾塊零用錢了,不愿付出半蹲半跪于風天野郊的辛苦了。我將“挑菜”這個詞就此打包在這篇文字里罷。
可是,唐姐形同秋苦菜的葉老花黃的影子,在我的意念中無從安放。
唐姐風風火火,也是她爭強好勝的個性寫照。十幾年前,她不安分于“面向黃土背朝天”的生活,放棄了土地,舉家遷居大同,靠姐夫下礦井維持生計。城市生活未能改良唐姐頭腦里根深蒂固的農民意識,她直意想要一個兒子,可是天不隨人愿,在傳宗接代的兒子降臨之前一連生了三個女兒。人口多,收入少,生活過得日益窘迫。而孩子們忘了或者壓根兒不接受他們的根本,全然融入了城市生活,將自己當成了城市里的一分子。唐姐和姐夫別無選擇,只能硬著骨頭將城市生活挺下去!
我和唐姐有二十幾年沒見面了。我和妻子沉靜在她的傾訴中,從我下班回家一直到凌晨兩點——她的窘境遠遠超乎我的想象。唐姐是專程來青城找我想法子的,原本對我寄予了滿心的希望。望著她郁郁而去的背影,“無根菜”三個字驀然躍出腦?!?/p>